太平府。
由于久攻不克,費如鶴早已經分兵。
一千正兵、兩千農兵,前去接收南京城防。
三千正兵、諸多民夫,留在太平府繼續圍攻。
其餘士卒,分出去占領周邊府縣。
“兵院,有人送來一封信。”
“拿來。”
費如鶴知道是徐穎送來的,江南大局已定,徐穎又悄悄去了揚州。
這封信非常厚,若以重量來計件,肯定是要加收快遞費的。
費如鶴粗略掃了一眼,朝着北面望去,嘀咕道:“崇祯瘋了吧。”又下令道,“來人,把這封信送進城裡。”
一個士卒奔至城下,頂着盾牌大喊:“莫要射箭,莫要射箭,我是來送信的!”
“亂箭射死!”
安廬巡撫鄭二陽,害怕又是什麼不利消息。
太平知府鄭喻連忙勸說:“撫軍,兩軍交戰,不斬來使,且看看他送來什麼軍情。”
鄭二陽不便跟知府起沖突,便讓人把使者吊上來。
兩人屏退左右,進入城樓看信。
鄭二陽隻瞟了幾眼第一頁,便迅速往後面翻。翻着翻着,突然停下來,全身都在發抖。
鄭喻奪過信件,确認自己沒看錯,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這是京城發來的塘報,好幾份塘報合在一起,裡面全是獲罪官員的名單。
曆史上的崇祯十二年,時隔半年之久,皇帝才開始大規模清算,處理滿清破關時失職的官員,包括圍剿流寇不力的官員。
一口氣殺了太監、文官、武将三十三人,還有一大堆被下獄論罪,幾乎人人都被降職訓責。
而今牽連更廣,直接殺了四十七人,熊文燦終于被關進大牢。
也不知是誰上疏彈劾,說太平府已經淪陷,鄭二陽、鄭喻全部從賊。于是,崇祯下令逮捕兩人的家屬,男的充軍流放,女的打入教坊司。
鄭喻此刻淚流滿面:“陛下糊塗啊,便是要問罪,也該派人來看看啊。我等未降,卻以降官論罪,豈非讓前線将帥心寒,今後哪還有人願意為國效命!”
“怎麼派人來看?江面都被封鎖了,”鄭二陽歎息,“就算能順利過江,你我也肯定有罪。呵呵,黨争而已。”
鄭喻憤怒道:“都什麼時候了,朝中還在黨争。一個巡撫,一個知府,一座堅城,上萬江北新軍,難道都是他們黨争的籌碼?”
鄭二陽心灰意冷:“朝中局勢,勢同水火,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面。”
鄭二陽,軍事理論家,醫學家。
此君剛直不阿,曾廢除潞王收租、征役的權利,還得罪過一堆太監和士紳。他被污蔑從賊,實在太正常了,就連東林黨都不幫忙說話。
或者說,東林黨自顧不暇。
東林黨鬧着要起複周延儒為首輔,薛國觀自然不肯坐以待斃。
于是,薛國觀借着崇祯懲處官員之機,唆使黨羽大規模彈劾東林黨,鄭二陽就是其中一個倒黴蛋。
太平知府鄭喻,則是被順帶誣陷的,誰讓他跟鄭二陽一起守城呢?
鄭喻又重新翻看罪官名單,發現各地統兵督撫,至少有一半被問罪。就連監軍太監,都被砍了好幾個,崇祯皇帝這次真的發怒了。
最扯淡的是,崇祯隻敢對太監和文官,以及那些失去軍隊的武将下手。
隻要武将手裡還有軍隊,崇祯都是“小懲大誡”。
比如左良玉,畏敵不前、臨陣脫逃,隻是降職三級,罰幾個月工資而已。
敢打硬仗的武将,他們拼死為國殺敵,有可能軍隊打完了,反被皇帝問罪砍頭。而那些臨陣脫逃的武将,由于保住軍隊,就能保住官職和腦袋。
誰還願意打仗?
鄭喻越看越怒,猛然間黑化:“潛庵公,你我家人已失,兒孫皆被充軍,妻女打入賤籍。我對得起朝廷,朝廷對不起我,我要獻城投降賊寇,潛庵公是否還要為昏君效忠?”
鄭二陽仿佛靈魂出竅,坐在那裡宛如死人。
他一生為國辛勞奔波,到頭來居然“被從賊”了,家人皆遭流放充軍。可他沒有從賊啊,南京都投降了,太平府還沒投降,甚至還組織部隊出城夜襲。
良久,鄭二陽緩緩站起,有氣無力道:“昏君無道,大明必亡,便獻城吧。”
兩人結伴出去,把知縣也叫來,三人一起投降。
跟着他們投降的,還有史可法訓練出的一萬多江北新軍。
……
南京。
李香君換上一身儒衫,跟背劍士子站在一起,翹首眺望遠方江面。
聽說趙天王要來。
趙瀚是從鎮江過來的,南京投降之後,鎮江跟着投降。投降的官兵,苦苦等待數日,才終于等來大同士卒接收城池。
這才叫望風而降,因為趙瀚的軍隊,當時離鎮江還遠得很。
“來了,來了!”
南京軍民大喊,今天前來圍觀的真不少。
身為南京吏部尚書,降官暫時都歸甄淑管理,負責協助維持南京城内外秩序。
甄淑今年七十歲,出身大地主家庭,年輕時卻以清苦著稱。他赴京參加會試,不帶奴仆,不乘車馬,步行兩個多月到京城,沿途趁機觀察各地民情。
他在地方為官,懲治豪強,勸耕農桑,政績卓著,因此被升為京官。
然後,就沒有然後了。
一頭紮進黨争旋渦,蹉跎歲月幾十年,除了依舊清貧節儉,甄淑已變成自己年輕時讨厭的模樣。
站在碼頭最前方的,是近幾日抵達的大同官吏。
甄淑看着那些官吏的背影,突然生出羨慕之情。這些官吏都很年輕,皆在四十歲以下,有的甚至不滿二十歲。
多麼美好的青春年華,而且可以專心做事,不必卷入黨争而無法脫身。
我若能年輕四十歲該多好?
甄淑眼眶濕潤,他也不知在哭誰,反正就是想要落淚。
船隊駛來,靠岸停下。
一群親衛率先下船,接着趙瀚闊步而下。
“拜見總鎮!”大同官吏作揖行禮。
甄淑帶着許多降官,下意識的要跪,卻又想起叮囑,這位趙天王似乎不喜歡跪禮。
“趙天王萬歲,萬萬歲!”
大量士紳百姓跪下,部分降官跟着跪拜。
甄淑也隻能跪拜,别人都跪了,若是自己不跪,豈非要被趙瀚給記住?
他年輕時骨頭很硬,但年老了難免缺鈣,幾十年的黨争生涯,早就已經失去堅定意志。
李香君踮起腳尖張望,及至趙瀚走近,她終于看清楚長相。
由于天氣炎熱,趙瀚穿得非常寒碜。
苎麻織成的夏布衣裳,說白了就是麻布衣。雖然是為了涼爽透氣,但跟他的身份相差太遠,乍看還以為是哪個貧家子來了。
此時此刻,沒人敢嘲笑趙瀚的穿着,反而都覺得趙天王真是儉樸。
趙瀚微笑擡手:“大家快快起來,太陽曬得地面發燙,莫要燙壞了膝蓋。”
無數百姓陸續站起,都感慨趙天王仁善,居然擔心他們膝蓋燙壞了。
南京的夏天,真他媽熱。
趙瀚僅穿一件麻布衣,背心都已經汗濕,隻想趕快找個陰涼地方休息。
侯方域混在人群當中,偷偷觀察。
趙瀚此刻的形象,跟侯方域想象中完全不同。他已經聽說趙天王很年輕,但該是留着絡腮胡子的大漢才對,沒想到竟然連胡須都沒留。
即便是在江南,剃光胡須的年輕人也很少。
“這南京城,可真高!”鄭森仰望着城牆驚歎。
“是啊,真高。”李漁也是第一次來南京。
南京城牆,最高的地方有20米,最矮的地方也有14米。
鄭森跟随隊伍,邁過寬闊厚實的城門洞,心中升起難以言說的豪情。
馬士英、阮大铖早已罷官,他們都在南京閑住。此刻也隻能混于人群中,心中那是非常焦急,不知如何才能面見趙瀚。
他們想直接做官,不願跑去當小吏。
趙瀚被引去魏國公府,徐家在南京有十多處園林,每座園林都耗資巨萬而建成。
“魏國公一脈,可都處理了?”趙瀚問道。
“勳貴都未處理,隻等總鎮親自做主。”方勝弘回答說。
方氏兄弟很早就帶着地盤歸順,哥哥如今在廣東做知府,弟弟直接被派來南京主持工作。
趙瀚說道:“那些勳貴,全部殺了都不會冤枉。不必浪費時間再審,男的全部送去挖礦,女的勒令其改嫁,孩童打散了送去各地濟養院。”
“是!”方勝弘回答。
趙瀚又說:“把大同社士子都叫來。”
這些大同社士子,相當于地下黨,趙瀚每到一地,都會親自接見。
“拜見總鎮!”一下子進來三十多人。
趙瀚起身還禮:“各位辛苦了。若願為官者,可從鎮長做起,也可繼續去北方奔走。你們不必急着回答,留半個月給你們考慮。”
衆人歡喜坐下,大部分都想做鎮長。
有大同士子的身份打底,今後隻要不犯錯,他們的升遷速度很快。
趙瀚突然看向李香君,笑道:“還有位女先生啊。”
李香君慌忙站起:“總……總鎮,是我央着各位兄長,求他們帶我進來看看。”
“不必緊張,我又不責罰你,”趙瀚笑問,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李香君回答說:“本名吳香,如今改名李香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