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隊載着财貨,很快就來到榆林。
一些老賊,跪在地上拜别李自成,分道揚镳折向自己的家鄉。
但他們都選了一個兒子,跟随李自成前往南京。既是去南京讀軍校,今後好奔一個前程,也類似于往南京送人質。
李自成沿途觀察景色,說道:“相比以前,這裡還是人煙太少啊。”
使臣張雲翼聽了很想翻白眼,榆林地區人煙稀少,他娘的是誰造成的?你還好意思說這話!
張雲翼撇撇嘴說:“朝廷移民墾殖,已經恢複許多人口。算上士兵和家屬,榆林地界已經有八萬多人。”
“好多土地都荒着,着實可惜。”李自成說。
榆林緊挨着毛烏素沙漠,僅延綏北部地區,明代就開墾出345萬畝土地,其中軍田大概有100多萬畝。說實話,對生态平衡造成了一定的破壞。
如今人口銳減,許多明代開墾的良田,又重新變成了草地。
根本就種不過來,如果全部拿來分田,把城市居民也算上,平均每人可分六七十畝。多餘的土地隻能荒着,一些農民還養馬養羊,反正到處是長滿雜草的荒田。
李自成問道:“新朝跟舊明一樣,也把士卒及家屬編為軍戶?”
張雲翼解釋說:“新朝沒有軍戶,這裡全都是民戶。之所以把家屬也移民過來,隻是為了解決士卒的思家之情。大同新朝的軍隊,先是在鄉下編練農兵。隻有最優秀的農兵,才能入伍成為大同軍。超過35歲的大同軍,如果還沒有升為士官,就會強制退伍,遴選農兵補充進來。”
這種事情,李自成也派人打聽過,但他始終都不願相信。
李自成問道:“超過35歲的士卒必須退伍,每年遣散費就得給多少?”
“也不是很多,陸陸續續退伍,又非一下子退伍大半,每年隻幾萬兩遣散銀子而已。”張雲翼笑道。
李自成無言以對,瞬間不想再說話了。
先編練農兵,選最優秀的農兵入伍,超過35歲的還要強制退伍。完全可以想象,大同軍的兵員素質有多高,根本就不是傳統軍隊能夠抗衡的。
張雲翼繼續說:“全國的農兵實在太多,陛下憐憫農戶辛苦,已經消減了好幾次。現如今,大概還有100萬農兵吧,最多的時候足足300萬農兵。”
李自成在河北見識過農兵,戰鬥力比不過他的老營,但比普通的大順士卒更加強悍。
300萬農兵是啥概念?
想想就頭皮發麻。
即便現在隻剩100萬農兵,如果真的爆發大戰,随時可以拉出來幾十萬軍隊。還都是經過長期訓練,簡單集訓就能成軍,普天之下誰擋得住啊。
夜幕就快降臨,衆人在一個靠河村落休息。
這裡是榆林通往米脂的河谷地帶,村子也不是很大,隻有幾十戶而已。
村長邀請他們去吃飯,張雲翼搖頭拒絕,隻讓随行人員進村去買些肉蛋菜蔬。
很快,村長就帶着村民,提着一籃子雞蛋過來,還有幾隻雞鴨和許多蔬菜。張雲翼用官票付錢,村民們歡天喜地,因為價錢給的比較高。
“這是什麼?”李自成指着官票問。
張雲翼解釋說:“民間俗稱票子,有官票和軍票兩種。當官的領官票做俸祿,當兵的領軍票做軍饷,這陝西的票子,拿到福建都能在銀行兌換錢糧。”
李自成萬分不解:“這就是紙印的,官員士卒願意收?”
張雲翼哈哈大笑:“便是百姓都願意收,别看是紙印的,拿到銀行卻能抵真金白銀。”
李自成問道:“就沒有豪強僞造票子?”
“有,”張雲翼說道,“因為僞造票子,前前後後殺了數百人。而且就算僞造,也隻能哄騙愚夫愚婦,從紙張到油墨再到官印和暗紋,每種票子都有九重防僞手段。”
李自成說道:“不就跟大明寶鈔一個樣?今後越印越多,就沒有百姓肯收了。”
張雲翼解釋道:“不一樣的。大明寶鈔,隻管印不管收,用舊了也就沒用了。我大同朝廷的票子,過于破舊的,各地銀行都會上交,銷毀之後重新印新票。銷毀多少印多少,絕不能多印。若是票子被撕壞,隻要能拼成一整張,也可以去銀行兌換。另外,如果要增發票子,增發多少也得記賬。每增發一筆,都有相應的錢糧儲備。從陛下起兵到現在,隻印了3600多萬石的票子。”
官票和軍票,現在全都以糧食為單位,面額并不是值多少多少錢。
如果想要異地兌換成銀錢,按照當地的糧食官價折算。這是為了平衡各地情況,免得一些地方的官員和士兵吃虧。
但已經出現了漏洞,一些腦子靈光的商人,在各地做生意的時候,順手高價收買票子,拿到江南的銀行去兌換銀兩。因為江南糧價最高,票子可兌換的銀兩也更多,商賈們把票子當做證券來運作。
影響還不是很大,因為票子隻發行了那麼多。
内閣、财部和銀行,已經在進行商議,是否可以不跟糧食挂鈎,印一些面值為“兩”、“錢”、“貫”、“文”的貨币票子。
牛金星手裡拿着一張票子,久久不語。
他身為李自成的軍師和丞相,見識比大老粗強得多。他可以想象,一旦草原出現強敵,大同朝廷不僅可以暴兵數十萬,還能瘋狂印票子來臨時充做軍饷,大不了打完仗以後再慢慢收回。
這種操作,沒法模仿。
必須依托朝廷信譽和銀行系統,如果李自成敢這麼搞,最先鬧起來的就是官員和士兵。如果鬧不出什麼名堂,官員和士兵就會趕緊用出去,逼着百姓必須接受這種票子,最後必然搞得民間怨聲載道。
“我去村子裡看看。”李自成說道。
牛金星、張鼐等人也跟去,在村口便遇到一些百姓。
天色就快黑了,村民們勞累一天,聚在那裡一邊吃飯一邊閑聊。
李自成走到一個村民身邊,這村民手裡捧着大碗,還剩半碗麥粥沒吃完。麥粥裡隐約可見麥麸,還有某種蔬菜,甚至表面浮着零星油花,還擱着某種圓圓的球狀食物。
“這是什麼?”牛金星指着圓球狀食物問。
村民笑道:“官府說是土豆,咱們這裡都喊山藥蛋。這東西不挑地,村裡山多得很,随便找塊坡地就能種。”
牛金星問道:“不是未申(下午三四點鐘)之時吃飯嗎?你們怎麼快天黑了才吃?”
村民得意洋洋道:“半下午吃飯,一天隻吃兩頓。咱們村裡,早就一天吃三頓了,家家戶戶都是這樣!”
牛金星默然。
這個村子是真的滋潤,由于地廣人稀,雖然還是有分田限額,但隻要你有多餘的勞動力,開荒種糧官府是不管的。隻不過,超出限額的土地,官府不會發給田契,相應的也不會讓交田稅。子女年滿十二歲的時候,可以去官府上戶口,優先分得自家開荒的田,這個時候才能真正領到田契。
村子又位于河谷地帶,挨着河流的好田種麥子,貧瘠的山地種土豆之類,家家戶戶都屯着不少餘糧。
别說一天三頓,他們一天四頓也吃得起。
牛金星和李自成對視一眼,各自感慨,皆不多言。
牛金星繼續往前走,不知惹到誰家的狗,沖着他“汪汪汪”直叫喚。被狗叫聲驚動,附近人家的雞舍,也傳來“咯咯咯”的聲音。
轉身看向村外的麥田,牛金星一陣恍惚,自言自語道:“阡陌交通,雞犬相聞,百姓足食,此非桃源耶?這裡可是貧苦邊地,邊地竟也有桃源嗎?”
“哈哈哈哈!”
村民已經吃完晚飯,卻沒有就此散去,而是聚在一起繼續說笑。
似乎有村民是從南方遷來的,興緻足了,還唱起南方小曲,引來一陣喝彩叫好聲。
不知何時,李自成走到牛金星身後,嘀咕了一句:“大明若有這般日子,額們當初還造反作甚?”
牛金星感慨:“今有聖天子在世,哪是污濁大明能比的?”
牛金星在大明有着舉人功名,也算是一個小地主。他被富紳親戚誣陷,說他抗欠賦稅、強占婦女,竟然因此革去功名,流放到盧氏縣去充軍,自家的土地也被這富紳親戚給占了。
如果自己生活在大同新朝,肯定不會造反啊,一心一意去考進士,說不定早就主政一方、兒孫滿堂了。
翌日,繼續南行。
這樣的村落,沿途碰到好幾個,可謂是遍地“桃源”。一直到了米脂,李自成終于破防,這裡是他的家鄉,鄉民同樣安樂富足。
他回到自己的出生地,那裡已經沒啥故人了。
好不容易尋到一個,對方卻将他視如蛇蠍,徑直跑去找村裡的農兵頭頭:“快快聚兵,闖賊回來了,莫讓他害了村子!”
李自成面對那十多個農兵,又看看那個舊時鄉鄰,欲言又止,轉身離去。
他找到張雲翼:“去了南京,你給皇帝說說,讓我在南方落戶吧。”
這位闖王,已經沒臉回鄉了,在家鄉人的眼裡,他完全就是個禍害。至少,在大同新朝過好日子的百姓,徹徹底底把李自成當成禍害。
曾幾何時,他是帶着鄉民反抗暴政的英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