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院裡屋倒牆頹,雜草叢生,原本十分敗落,加上秋日裡的殘陽西照,更添蒼涼氣氛。然而這女子的出現,卻令一切大為改觀。就連肅殺的秋風,似乎也生出一絲春意來。
夕陽為女子的素衣鑲上一層金邊,托着她柔若春水的臉龐,足以讓衆生神魂颠倒,讓神佛堕入凡塵,讓天底下的所有美麗女子加在一起都自愧不如。
劉驽停下了跑動的腳步,緩緩向女子走近。
女子果然發現了他,笑吟吟地看着他,“将軍,一别四年,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。”
将軍,是他在草原上統率契丹人時的官職,四年來,從未有人再這麼叫過他。
四年來,時過境遷。有人死去,有人違背了自己的本意,唯有面前的這個女子說話的口吻沒有變。
她的美和她的初心,一直都在,未不随這世事滄桑而變化。
劉驽呆呆地站着,幾乎忘記了時間在流逝,過了許久方才答道:“我來瞻仰大唐宰相曾經住過的地方。你來這裡做甚麼呢,安娘?”
吐出安娘這兩個字的時候,他的喉頭有些顫動,“或許我該叫你謝暮煙。”
謝暮煙笑了笑,眼睛裡有些亮晶晶的東西,“我來到這裡心裡會暖和些,連一片碎瓦都是溫暖的,這裡的東西總讓我感覺父親還活着。”
“跟我回大理寺吧,那裡安全些。”劉驽脫口而出。
謝暮煙笑着搖了搖頭。
四年前,她不僅離開了草原,也離開了那時的自己。她曾經是草原上那些無恥男人的附庸,是銅馬的傾慕者,如今她終于做回了自己,不想再失去這份珍貴的自尊。
黃昏的風吹起了她秀麗的黑發,她站在風裡說:“這四年來,我一直在流浪,去過天涯,也到過海角。每走到一處,我就會在心裡想,如果父親沒有死,或者我沒有經曆過後來的那些事,在看見這些美麗的風景時,我心裡會有多高興。”
她說到這裡有些哽咽,于是停了下來,沒有再說話。她的自尊,不允許她随意哭泣。她看着眼前青年熟悉的面孔,笑了笑,“你回去吧!”
劉驽低着頭,深深地歎了口氣,“跟我走吧,很久以前,我就答應過大師傅韋圖南,要終生照顧你。”
“韋圖南?”謝暮煙有點驚訝,她似乎從未聽過這個名字,于是調皮地笑道:“現在的我過得很快活,可不需要别人照顧。”
“你不信麼?大師父曾經化名崔東陽,在河北一帶懸壺濟世。他說金龍峽翠屏峰的懸空寺有位普真和尚,托付他照顧草原上的柳哥公主。後來大師父死了,死前曾經讓我許諾照顧你。”劉驽認真地解釋道。
當初一句無心的諾言,如今成了他拼命想要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。他想将謝暮煙留下,在這片相思的苦海裡靠岸。
苦海,真的是太苦了。
“金龍峽,翠屏峰,懸空寺。”謝暮煙用小指撩起一縷鬓發,細細地回憶,“那裡是我二叔出家的地方,這幾年我曾去拜訪過老人家,隻是廟早空了,人已經圓寂了。”
“普真和尚,我昨天還見過他,怎麼圓寂了?”劉驽有些驚奇。
謝暮煙淡淡一笑,“天底下叫普真的出家人很多,不止玉飛龍一個。當年父親獲罪,謝氏滿門抄斬,二叔因為早年出家,這才躲過了一劫。二叔長得氣度偉岸,又精通佛理,武功上也算一時豪傑,因此倒是有很多人誤将他認作鼎鼎大名的玉飛龍。”
劉驽點了點頭,“若真如此,倒是有依據了。”
他心想:“當年一心作惡的大師父在遇見假的玉飛龍後,放下了屠刀成了一名良醫,如果他遇上了真的玉飛龍又會如何?“
結果難以猜測,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兒。
謝暮煙将玉手籠在袖裡,輕輕一笑,“将軍現在的擔子很重,不宜在這荒廢之地久留,所以還是早些離開吧。”
劉驽長長地歎了口氣,明白她的這番話無異于逐客令,“如果我想再見到你,該怎麼聯系你?”
謝暮煙眨了眨眼,紅唇輕啟,“如今長安城裡外惱心的事兒很多,足夠将軍忙的,哪裡輪得到想這些瑣碎事兒?”
然而她終究舍不得讓眼前的男人傷心,于是又加了句,安慰道:“若是有緣,我們總會再見的。”
劉驽苦笑,“你多保重,若是有事,來大理寺找我……”說到這裡,他的嗓子有些哽咽,竟有些說不下去了。
……
劉驽無法想起,自己是如何離開謝府的。他搖頭晃腦地坐在馬背上,像個得了風寒症的病人。
他确實病了,得了相思的病。
當所愛之人近在眼前卻不可得時,這種頑固的病症便又強烈了些。
他騎着馬剛踏進大理寺門檻,副卿董能便沖過來禀報,“大人,有件事情不太妙,卑職想着必須得向您禀報。”
“何事?”劉驽翻身下馬,令仆役牽走坐騎。
“朝廷派太監來宣了一道聖旨,說是委任孫钰大人為大理寺少卿。”董能哭喪着臉禀報道。
他這個副卿乃是由正卿大人所封,并無朝廷聖旨,因此根本說不上正統。那孫钰大人的少卿卻是皇帝親自下诏所封,是貨真價實的大理寺副手。一旦孫钰來大理寺當差,那他這個副卿之位勢必不保,這麼多天的努力也要盡數付諸東流了。
劉驽聽了董能的話後點了點頭,他當初之所以故意放棄少卿不用,自創副卿這個并不存在的職位,為得是避免朝中有人非議他擅自分封官員。
擅自分封,乃是造反一類的死罪。他雖不怕死,卻不想因此招來不必要的麻煩。
沒想到,他當初的謹慎卻給自己留下了個破綻。而夔王李滋正是鑽了這個空子,這次将孫钰安插他身邊當作一枚楔子。
“不要緊,無論外面怎麼說。這大理寺除了我之外,就屬你說了算。”劉驽隻得溫言安慰董能,“我這就去找那個孫钰問個明白。”
“大人,不用找,他就在書房等您。”董能忐忑地回道。
“哦。”劉驽微微一笑,一下明白了對方此番乃是有備而來。
書房内,孫钰大模大樣地喝着茶,不停地用杯蓋去拂水面上漂浮的茶葉,“劉大人,這下子咱們倆可就是同僚了,往後可得齊心協力管好這個大理寺啊!”
劉驽笑道:“孫大人放着宰相大官不做,來我這裡做個小小的副手,不知圖個甚麼?”
孫钰哈哈大笑,“兼職而已,宰相麼還得做下去。如今朝中政務繁忙,本官每隔兩天來一次大理寺,你不介意吧?”
“不介意,孫大人不來最好。”劉驽徑直下了逐客令,臉上笑得比誰都開心。
“這可不行,皇帝有诏令,本官必須協助你管好大理寺,否則就算渎職。”孫钰放下了手中茶杯,闆起臉,意味深長地看着劉驽。
“皇帝诏令?你究竟是聽廢帝的還是夔王的?”劉驽咧開嘴巴笑着問道。
“夔王和皇帝情同父子,我聽夔王的,就是聽皇帝的。狄辛不可能東山再起,他已然失勢,手底下的黑鴉多日沒有動靜,恐怕已經攪不起甚麼風浪喽!”孫钰玩弄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,言語間滿是戲諷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