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皓陽的腦子開始了“畫圈”:牟文峰管那個人叫“劉哥”,房主劉解放也姓劉,那就說明這兩個人可能是親戚;是劉解放的兒子?不對,牟文峰管劉解放叫“爺爺”,那她就應該叫那人“劉叔”,輩分不對;難道是劉解放的孫子?那稱呼就對了,可是年齡又有偏差;“劉哥”剛才直接進了廚房,那麼……林皓陽最後判定了兩種可能:遠房親戚,或者隻是一個同姓的廚師!
于是,林皓陽問道:“小峰,剛才那個人是誰啊?”
牟文峰反問道:“你是問劉哥?”林皓陽一點頭,牟文峰應道:“哦,他是劉爺爺的幹兒子!”
得,全沒猜對!林皓陽小小的失落了一下。荊輝質疑道:“那就不對了,他是‘爺爺’的幹兒子,你怎麼能叫人家‘劉哥’呢!”
“嗤!”牟文峰滿不在乎的應道:“那有什麼?又不是親兒子!他還管我爸叫‘牟叔’呢!”
在濱城,這叫“街坊輩兒”,完全按年齡來,沒毛病!可是……劉解放幹嗎要認個“幹兒子”呢?林皓陽又開始琢磨了:家裡隻有剛才的兩個男人,也沒見到其他人,難道劉解放和周本海一樣,也是老光棍?于是他問道:“小峰,這個家裡除了他倆兒,還有什麼人啊?”
牟文峰應道:“哦,原來劉奶奶也住在這裡,可是前段時間劉爺爺的小女兒生孩子,她就過去伺候月子去了!”
得,又沒猜中!林皓陽暗自慶幸:幸虧沒把那些猜測說出口,否則的話,談面掃地啊!
林皓陽環顧了一下四周,問道:“小峰,這裡的買賣也不怎麼樣,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,怎麼一個客人也沒有啊?”
牟文峰解釋道:“今天下雨啊,客人來的肯定要晚一些!再說了,我爸單位的班車還沒回來了,等他們一下班,這裡馬上就滿了!”
林皓陽又是一陣汗顔!他提示道:“哎,這裡有沒有安靜一點的地方啊?”
“哎呦,對對對!”牟文峰應道:“一會兒還要‘采訪’呢,我把這茬兒給忘了,走走走,裡面有一個小雅座,咱們過去!”
小雅座,其實就是居家的一個小餐廳,餐桌不大,但是坐下四五個人綽綽有餘。轉移陣地了,牟文峰過去跟劉解放打過了招呼,回來後美滋滋的說道:“菜馬上就好了,有一道‘酸菜魚’能慢一點!”
“啊?”林皓陽叫苦道:“我……我不吃‘酸菜魚’!”
“不吃酸菜?”牟文峰一怔,她起身說道:“沒事兒,那我叫劉哥給咱換成‘水煮魚’!”
荊輝在旁邊幸災樂禍的笑着,解釋道:“你老闆不是不吃酸菜,他是根本不吃淡水魚!”
牟文峰苦着臉嚷道:“啊?劉哥是川菜廚子,他做的魚最好吃了!您怎麼能……”她一擺手,很失望的說道:“那算了,我去說一下,就不吃魚了吧!”說着,她就離開了小餐廳。
不多的時候,牟文峰和劉解放端着四盤小菜送了進來,牟文峰朝林皓陽龇牙一笑,問道:“牛肉您總吃吧?”林皓陽讪笑着點了點頭,牟文峰說道:“行了,今晚的大菜改成‘水煮牛肉’了!”
劉解放在圍裙上擦着手,寒暄道:“你們先吃,手藝一般,多提寶貴意見!”說着,他轉身就想出門。
牟文峰嚷道:“哎,劉爺爺您别走啊,說好了幫我陪老闆的嘛!”
劉解放略一猶豫,點頭應道:“行,你們等着,我馬上就來!”
也就是轉個身的工夫,劉解放拿着一瓶林皓陽剛買的“衡水老白幹”回來了,進門又是寒暄:“家裡也沒啥好酒,就喝你們買的這個吧!”
眼看着牟文峰擺上了四個酒杯,林皓陽驚訝道:“小峰,你也喝這個?”
牟文峰得意的一梗脖子,劉解放闆着臉說道:“那是,小峰的酒量還不錯呢!打小我們就用筷子蘸酒喂她,早練出來了!”
荊輝打量着牟文峰,驚歎道:“吆,沒瞧出來啊?!”
林皓陽白了荊輝一眼,提醒道:“吆什麼吆,今天你開着車呢,你就别喝了!”
“沒事兒沒事兒!”荊輝滿不在乎的應道:“今晚不查車,就喝一杯!”
四個人落座舉杯抿了一口酒,齊聲贊美:“酒不錯,酒不錯!”再一嘗幾道下酒菜,又是齊聲贊美:“菜不錯,菜不錯!”不是恭維,酒确實不錯,小菜的口味也是相當地道;林皓陽還真沒想到,在如此隐蔽的一處小店,竟能吃到這麼正宗的川菜,高手在民間啊!
酒也喝了,菜也嘗了,客套話也說了,該進入正題了吧?牟文峰瞄了林皓陽一眼,她起身關上了餐廳的房門,回來後她湊近了劉解放,試探着問道:“劉爺爺,您認識咱們廠的周本海,是吧?”
看來劉解放和周本海的關系确實不錯,劉解放沒有絲毫的遲疑,直接應道:“認識認識!哎呦,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,我和他得有十好幾年沒聯系了!”說完,他驚訝的問道:“哎,小峰?你怎麼提起這個人來了?你認識他?”
牟文峰很難為情的笑了笑,她指着林皓陽說道:“劉爺爺,我就跟您說實話吧,其實這位才是我的老闆!”說着,她又一指荊輝,介紹道:“這位是我輝哥,他是咱們市公安局刑警重案隊的隊長!”
劉解放起身又與林皓陽、荊輝握了握手,落座後,他憂心忡忡的問道:“怎麼?是周本海他……他犯什麼事兒啦?”
牟文峰扭頭看了看林皓陽,見林皓陽點頭默許,她癟着嘴說道:“這個人他……他死了。”說着,她從身邊拿起了畫闆,并翻出一張素描遞了過去。
劉解放驚愕的問道:“啊?他……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?”他接過牟文峰手裡的畫像,匆忙的端詳了一下,點着頭說道:“對對對,沒錯,就是他!他……他是怎麼死的?”
荊輝簡單的介紹了一下發現屍骨,以及到發電廠進行辨認、走訪、取證的經過,牟文峰補充道:“廠子裡有人認出了他,還說您當年和他的關系比較好,也許您能了解一些情況。劉爺爺,您能跟我們說說這個人的事兒嗎?”
劉解放很痛楚的搖了搖頭,他哀歎一聲,問道:“行啊,那……你們想了解他的什麼事兒啊?”
牟文峰應道:“随便,您想起什麼就說什麼,我們就是想了解一些基本的情況。”
劉解放點了點頭,他歪着頭回憶了一下,荊輝起身給他遞上了一支香煙,寒暄道:“劉叔,您抽煙!”說着,他打開了手包,掏出打火機給劉解放點上了香煙,然後随手将手包放在了餐桌上。
手包是敞開的,拉鍊沒有關好!這個細微的動作當然逃不過林皓陽的眼睛,因為這是他們的習慣伎倆:剛才荊輝借着找打火機,已經開啟了暗藏在手包裡的錄音筆。
劉解放蹙着眉頭抽了兩口煙,突然,房間外傳來了一陣喧嘩,林皓陽和荊輝一怔。劉解放扭頭看了一下時間,笑着說道:“沒事兒,是班車回來了,有人過來吃飯!”
牟文峰問道:“劉爺爺,您用不用出去看一下啊?”
劉解放擺着手應道:“不用不用,到咱們這裡的都是熟客,你劉哥自己能應付的過來!”
話音剛落,房間的門被人推開了,門縫兒裡鑽進了一個人的笑臉。林皓陽覺得那張臉很面熟,仔細一瞅……嗨,是牟文峰的父親:牟道進!
牟文峰起身招呼道:“爸!”
牟道進朝女兒一點頭,嬉笑道:“你劉哥說你來了,我在外面也沒找着,原來你躲在這兒呢!”說話間,他突然看到了林皓陽和荊輝,牟道進慌忙說道:“哎呦,李老闆和荊隊長也在呢!那你們趕緊說正事兒,我就不打攪了!”
林皓陽笑着擡了擡手,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,人家已經關門走了。
小餐廳裡又恢複了安靜,劉解放寒暄道:“你們别放筷子,菜涼了就不好吃了!”
荊輝将酒杯伸了過去,商量道:“劉叔,咱……走一個?”
劉解放笑着應道:“恩,行!那就走一個!”
一杯酒下肚,牟文峰給衆人滿上了酒。劉解放回憶了一下,就抽着煙說了起來……
劉解放的記憶力不錯,他記得很清楚,他第一次見到周本海的時候,應該是在一九九零的春天。當時發電廠招收了一批臨時工,分配到“燃料庫”的有十二個,周本海就是其中的一個。
這裡要說明一點:由于“燃料庫”的工作又髒又累,那些住在市内的城市臨時工甯可少掙錢,也不願意到這個分廠工作!所以這十二名臨時工,幾乎都是從周圍的農村招上來的,因為家不在濱城,所以工廠需要安排住宿。
當年劉解放是“燃料庫”的車隊調度員,也負責一部分後勤工作,所以“燃料庫”的領導就把給臨時工安排宿舍的任務,交給了劉解放。
劉解放帶着那些臨時工去了位于廠區外的集體宿舍,并給他們安排了房間:每個房間四個人!這時候,一個臨時工竟對劉解放提出了一個很非分的要求:他不喜歡與别人一起住,想讓劉解放給他單獨安排一間宿舍。這個人,就是周本海。
這就讓劉解放很為難了:因為恰好十二個臨時工,廠子隻給批了三間宿舍。劉解放隻能如實做了解釋,并告訴周本海:“如果你非要自己住一個房間的話,那就隻能到廠子裡住了,那裡還空着一間值班室。”
沒想到,周本海很痛快的點頭答應了:“行!隻要能給我一個單獨的房間,去哪兒住都行!”
這可把劉解放給高興壞了!為什麼?呵呵……知道為什麼“燃料庫”還空着一間值班室嗎?因為按照規定,廠區内在夜間必須有人值班,可是“燃料庫”至今仍缺少一個值班員!
“燃料庫”裡堆砌的物品,除了煤炭就是煤渣!運貨的卡車穿梭其中,那是烏煙瘴氣、灰塵漫天。毫不誇張的說,真是“晴天起風一身煤,陰天下雨一身漿”,在那裡工作一天,下班的時候鼻孔裡都能摳出煤球兒!這樣惡劣的工作環境,誰上了一天班,還願意留在那裡值班啊?!
就因為這事兒,“燃料庫”被總廠保衛處通報批評了好幾次!“燃料庫”的領導開出了“很誘惑”的值班條件:每晚值班,給五塊錢加班費!沒人搭理?領導們也隻能強制要求職工輪流值班了,可是職工們紛紛提出異議:要輪流值班也行,大家一視同仁,領導幹部必須以身作則!所以……
這回問題算是解決了:周本海居然主動要求住廠區?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。
劉解放趕緊帶着周本海去看了那間簡陋的值班室,為了防止周本海對環境不滿意、打退堂鼓,劉解放還告訴他:“住這裡,每晚還有五塊錢的值班費!”
沒想到,周本海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了下來,并表示:當晚就可以來值班!
劉解放離開值班室後屁颠兒屁颠兒的去辦公室,直接找領導彙報了這個好消息。當時的“燃料庫”的主任,激動的險些親他一口……
第二天一大早,劉解放剛到工廠就去了值班室,可是推開房門一看……劉解放愣住了,他是一陣心疼啊!周本海枕着一個小包袱、穿着一件破舊的軍大衣,正蜷着身子睡在值班室的光闆床上。
聽到門響,周本海一骨碌爬了起來,他揉着眼睛朝劉解放尴尬的笑了笑,然後指着那扇碎了兩片玻璃的窗戶,解釋道:“晚上有風,後半夜才睡着,所以……”說完,他問道:“劉調度,我……我是不是耽誤上工啦?”
雖然已經是春天,可夜裡的溫度跟冬季沒什麼區别,更何況是在這個漏風撒氣的值班室裡。劉解放驚愕的問道:“你昨天晚上就是這麼睡的?”
周本海窘迫的笑着,應道:“不算太冷!”說着,他指了指床頭的酒瓶,嗫嚅道:“喝點兒酒,就不覺得冷了!”
劉解放又是一陣心酸,他問道:“你的行李呢?”
周本海指了指那個小包袱,紅着臉應道:“也沒啥行李,都在這兒了。”
劉解放二話沒說,轉頭就離開了值班室,他先通知了單位後勤處的木工:馬上給值班室換玻璃,再給值班室支上小火爐!然後他騎上自行車就回了家,讓老婆找出了一套厚實的被褥、幾件耐寒的舊棉衣和臉盆、毛巾等洗漱用品……
當劉解放趕回工廠值班室的時候,後勤科的人已經換好了窗玻璃,也支好了取暖的爐子。劉解放将被褥鋪到了床上,然後他指着那些衣物和用品,對愣在一邊的周本海說道:“被褥是新的!衣服是我穿過的衣服,别看樣子不咋地,可好歹能保暖!你要是不嫌棄,就留着穿!爐子也有了,你自己燒,院子裡的煤炭有的是,随便用!”
周本海低着頭,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淚,哽咽道:“劉調度,你是個好人!”
就這樣,劉解放和周本海逐漸熟悉了起來。一個月後,當周本海拿到了他第一個月的工資,還請劉解放喝了一頓酒……
劉解放在廠子裡的人緣很好,他為人豪爽仗義,又十分喜歡結交朋友,所以他在工廠裡的朋友很多!他和周本海之間,其實也就是“普通朋友”的交情,但是因為周本海從來不願意與其他人交流,所以在旁人的眼裡,劉解放就成了周本海“唯一的至交好友”。
“燃料庫”的臨時工,走了舊人、來了新人,來來去去幾乎就沒有能幹長遠的!可是周本海卻堅持了下來,并且一幹就是十幾年!劉解放記得很清楚:那是二零零四年初秋的一天下午,周本海突然邀約劉解放:下班後一起喝酒!
那天夜裡,周本海在庫區外的一家小酒館宴請了劉解放。席間,周本海對劉解放很隆重的表達了謝意:感謝他這麼多年來對自己的照顧。劉解放覺得有些詫異,細問之下才知道:周本海已經在單位辦理了辭職,要去外地投奔他的姐姐。
聞聽此言,劉解放當場拍了桌子,他驚愕的斥責道:“扯淡!你他媽是不是瘋了!就剩下幾個月了,你就不能等等再走?!”
堅持幾個月?怎麼回事兒?原來,按照發電廠相關的《勞資規定》:臨時工在廠内工作滿十二年,在年滿五十五歲之後,就可以享受正式職工的退休待遇!周本海已經幹了十四年的臨時工,到年底就年滿五十五歲,可以退休了!當時已經是當年的九月份,隻剩下幾個月了,他竟然在這個時候選擇辭職?!也難怪劉解放會暴跳如雷!
可是周本海去意已決,他對劉解放解釋道:“我已經辭職了,最近幾天就走!我姐姐那邊催的急!”
那是第三天的下午,劉解放打算在當晚回請一下周本海,也算是送别吧。可是他在值班室等了很久也不見周本海回來。見天色已晚,劉解放也隻能回家了。也就是從那以後,周本海音訊全無,劉解放再也沒有見過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