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的夜裡,袁鶴年曉之以理、動之以情的對袁方闡明了利害關系:
家裡隻有他們三個人相依為命;以目前“運動”的方向和态勢分析,袁鶴年本人即将遭受沖擊和迫害,這是在劫難逃的;而袁方彼時已經成年,在中醫學院讀書,作為一個“狗崽子”,他勢必也會受到牽連;所幸,女兒袁媛年紀尚小,她顯然不在“造反派”的打擊範圍之内!
可是,假如父親和哥哥都在“轟轟烈烈”中遭遇了“批鬥”,孤苦伶仃的袁媛該如何在動蕩中“革命浪潮”中生活、生存?!
袁鶴年勒令兒子:為了妹妹、為了這個家,他必須做到“六親不認”、“大義滅親”,必須檢舉揭發自己的父親!如此一來,不光袁方會作為“革命積極分子”得到自保,而且同時,他也可以保護和照顧妹妹!
聽了父親的話,袁方徹底傻掉了:難道非要這樣嗎?他覺得這有些……危言聳聽了!
就在這時,袁鶴年起身來到了櫃子前,他打開櫃門,從裡面取出了那些提前準備好的彩紙、筆墨紙硯和一個筆記本!
袁鶴年将那些東西裝進了包裹,交給了兒子,并囑咐道:“方方,你已經長大了,可妹妹還小,這些事情要對妹妹保密,知道嗎?爸爸把這個家和妹妹就全拜托給你了!以後如果爸爸受批鬥不能回來,你要多回家來照顧妹妹,記住了嗎?”
回家照顧妹妹?袁方慌張的問道:“爸,您什麼意思?您是要趕我走嗎?”
“你必須走,離開這個家!”袁鶴年很決絕的說道:“想要保全咱們這個家,你就必須革命徹底!今晚你就搬到學校去住,并且,你要抓緊時間和我斷絕父子關系!”
就這樣,袁方被父親強行逐出了家門……
住進了學校宿舍的當晚,袁方打開了父親送給他的那個筆記本,他再度震驚了:那裡面,竟然是父親自己寫下的“揭發材料”!
雖然已經離開了家,但是讓袁方去揭發父親?讓他與父親斷絕父子關系?讓他将父親推上“批鬥台”?……不不不,袁方他做不到!他不敢、也不忍心……他不斷的安慰自己:再等等,也許一切沒有父親所說的那麼糟糕。
可是不久後的一天,一個素來與袁方關系不錯的“革命小将”,向他透露了一個消息:濱城中醫研究院的“總指揮部”來人了!他們要求中醫學院“革委會”,徹查下放到該學院的、隐藏在人民内部的“牛鬼蛇神”、“走*資派”、“臭老九”、“老牌特務”袁鶴年!
父親預言的事情終于要發生了,怎麼辦?那天夜裡,袁方含着眼淚抄寫下了那些父親提供的“揭發材料”,并在天明之前張貼了出去。當然,他也遵照父親的囑咐發表了聲明:與父親袁鶴年斷絕父子關系,與“反革命家庭”徹底劃清界限!
接下來的事情,就象袁鶴年預料的那樣:他自己被推上了“洪流的尖峰”,成了被重點批鬥的對象!但是他的兒子袁方,卻因為“革命徹底”,得到了“造反派”的信任,并得到了重用!
每一次革命集會和批鬥大會,“革命積極分子”袁方都表現活躍、身先士卒!尤其是在批鬥袁鶴年的大會上,他更是鋒芒畢露、鐵面無私,對自己的親生父親痛下毒手,且絕不手軟!也正是由于他踴躍突出的表現,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,他就成為了濱城中醫學院“革委會”的一名小領袖。
袁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?除了父親的叮囑,他也是有苦衷的:袁方在暗中糾結了幾個同伴,每一次集會,他們都積極申請批鬥袁鶴年的任務!而在批鬥大會上,他們卻在暗中給袁鶴年提供保護。
可盡管如此,每一次批鬥的“戲”,袁方都是含着眼淚演完的!每一場大會結束,他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哭得天昏地暗……
袁方心裡的苦遠不止這些,最讓他心碎的就是他的妹妹!每一次袁方偷偷回家,袁媛總是對他不言不語、視若不見、置之不理,更甚至于橫眉冷對!
那是一種無聲的抗議和蔑視!袁媛甯可吃鹹菜、吃自己做的那些半生不熟的糙米飯,對于哥哥送回來的那些美食,她也絕不多看一眼!後來袁方還發現:隻要他剛離開家門,那些他帶回去的食品,就會出現在垃圾桶裡!
袁方從妹妹的眼神裡看到了無盡的冷漠和仇恨,他的心在滴血,可他卻無從辯解……
好景不長!在不久之後,濱城市“造反司令部”指示了新的“革命動向”:徹查混雜、潛伏在革命群衆内部的假革命分子!彼時的袁方“風光不再”了,因為受到父親的牽連,他也成為了被審查和肅清的對象!
恰恰就在這個期間,袁方“數次秘密潛回家中、與反革命家庭藕斷絲連”的行徑被人揭發,他的“罪行”也随之徹底敗露:那些他批鬥父親時使用的道具,夾雜着棉絮的鞭子、報紙填充的棍棒……都被人發現了!
假革命、狗崽子、叛徒、特務、……各種頭銜變成了帽子,戴在了袁方的頭上;變成了牌子,挂在他的脖子上;“罪大惡極”的袁方遭遇了比他父親還要嚴厲的批鬥、欺淩和摧殘……
在最後一次“武裝批鬥”袁方的大會上,“造反派”們給他“坐飛機”:就是用很多桌子、椅子壘砌一座高台,然後将戴着高帽、挂着牌子、五花大綁的袁方吊上去,讓他坐在最高處,接受所有革命群衆的批判!
可就在批判大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,出事故了:連日遭受酷刑批鬥,袁方的體力嚴重透支!再加上幾天水米未進,袁方坐在高處頭暈眼花!一次恍惚間的短暫昏厥,他從數米高的“飛機”上一頭栽倒了下來!由于被反綁了雙臂,在落地的瞬間,他連個閃避和支撐的動作都做不到……
昏死過去的袁方被“造反派”的革命小将們拖去了“牛棚”,便不再理睬!在那個年月,一個“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”的生命,與蝼蟻沒什麼區别!
傷痛、饑餓、高燒,就在袁方奄奄一息的垂死之際,他的救星出現了:在袁方的“風光時期”,曾受過他照顧、且與他關系很鐵的三個同學,及時的趕到了!他們冒着被牽連的危險,偷偷來到了“牛棚”,他們給袁方送來了水、食物和簡單的藥品。
這個世界已經徹底瘋了!愚昧當道、群魔亂舞!今後的出路在何方?暗夜無盡、前路未蔔!袁方絕望了……一個同學提議道:“袁方,總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!你早晚要死在他們手裡,我們也是遲早的事兒!要不……咱們逃吧!”
“逃?”袁方生無可戀的搖着頭,他苦笑着反問道:“祖國山河一片紅,全國人民都在造反、革命,咱們又能逃去哪兒啊?”
“香港!”那個同學回答道:“咱們可以去香港,那裡沒有革命!前段時間,咱班的兩個女同學就跑過去了!”說着,他說出了那兩個女同學的名字。
袁方知道那兩個人,其中一個女同學叫賀娜,跟袁方的關系很不錯。并且在前段時間,她還得到過袁方的關照。和袁方一樣,她們都是“狗崽子”!袁方很不屑的應道:“香港?那可是資本主義的地方!”
那個同學很激動的說道:“袁方,這他媽都什麼時候了,你還管它是什麼主義?隻要能活命,哪怕是‘美帝蘇修’,咱們也得去!先保住命再說!”
袁方有些動搖了,他嗫嚅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妹妹怎麼辦?”
另一個同學叫苦道:“事到如今,就别管你妹妹了!你覺得你還能照顧你妹妹嗎?有你這個‘頑固反革命’的哥哥在這兒,你妹妹她更倒黴!”
這倒是事實!想到妹妹那張俊秀而倔強的俏臉,想到妹妹那狠毒而決絕的眼神……袁方沮喪的點了點頭。在一聲無奈的歎息之後,他問道:“可咱們就是想去,咱們也沒有錢哪!這一路上要花不少錢呢,可咱們連路費都沒有!”
一個同學湊了過來,問道:“你的學生證還在嗎?”袁方點了點頭,那個同學嚷道:“有了學生證,就全齊了!”他解釋道:“現在全國的學生都在搞‘串聯’!隻要有了學生證,咱們就說自己是搞‘串聯’的學生,坐火車、吃飯,都不用花錢!”
袁方叫苦道:“你們當然可以,可我……我是‘反革命’啊!”
“你傻呀!”一個同學很激動的嚷道:“你的學生證上又沒寫你是‘反革命’!再說了,隻要咱能逃出濱城,除了咱們幾個,誰認識你呀?!”
袁方還是有些擔心,他問道:“就算咱們能逃到香港,可然後怎麼辦?”
那個同學嚷道:“别打算那麼長遠了,走一步看一步吧!咱們都有手有腳的,就算資本主義黑暗,難道還能把咱們餓死?!”
另一個同學也附和道:“對!賀娜的大伯就在香港!她逃走的時候,把她大伯的地址留給我了,實在不行,咱們就投奔她去!”
就這樣,袁方倒在“牛棚”裡養了幾天傷,幾天之後,他和四個同伴逃離了濱城,并在幾經輾轉之後,順利的逃亡了香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