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悅本不願再搭理納蘭家的事,可聽見說富哥兒重病,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,駐足在廊下聽着。
“可不是,納蘭大爺連着往孫太醫府上請了好幾回,這是劉媽媽傳回的話兒,必是錯不了的。”清蓮話音未落,隻見主子進了門來,頓時吃了一驚,雙雙從小杌子上站起身來。
清蓮壯着膽子求道:“姑娘恕罪。”
甯蘭扶着容悅往暖閣中去,容悅正要穿槅扇,見她們仍在遠處站着,轉身吩咐:“都進來罷,我有話問你們。”
因這一股倒春寒,外頭天仍十分寒冷,法喀才從外頭回來,不由跺跺腳,往爐前烤了烤才朝暖閣裡去。
覺羅氏穿着件暗青雲水紋哆羅呢褂子,額上纏着卧兔兒,正端坐在暖炕上整理着新做好的小孩衣裳,見丈夫進來,忙往裡頭挪了挪,給他騰出些空兒。
法喀從她手裡接過手爐,瞧了眼那頂繡着麒麟的小帽,佯怒道:“這些活計叫底下人做就是了,你且得仔細養着。”
丈夫如此關懷體貼,覺羅氏難免有些沉溺,紅潤的臉頰上流露着祥和溫馨之色,本來她月份大要往丈夫身邊放人,可這會子因為國喪,也都免了,倒又少一樁頭痛事。
二人正說着話,隻見外頭簾子掀動,緊接着傳來人聲,夫妻兩個偏頭去看時,見容悅裹着素色白狐大氅,圍着昭君兜進來。
覺羅氏正要起身,容悅快她一步,伸手道:“快别多禮。”
覺羅氏也知容悅性子和善,也不再故作姿态,因見她穿戴整齊,遂問:“姐姐這是要出門去?”
容悅眉目平和,隻如常說道:“我要去一趟納蘭府。”
法喀也得知納蘭容若禦前拒婚,又定下内大臣頗爾盆家的二姑娘,瓜爾佳氏乃是開國功臣費英東後代,自然名貴,消息甫一傳出,京中上下很快便都知曉,鈕钴祿家姑娘白往前湊了半天,頓時成了個笑話。
皇後崩逝後,人又說納蘭家果然有遠見,如今鈕钴祿家宮中沒了人,六姑娘又眼瞅着過了選秀的年紀,現任國公爺法喀這樣沒出息,看樣子沒個七八年也翻不了身了。
法喀那性子本就火爆,聽了這話自然火上澆油一般,若不是媳婦兒攔着,便要去痛揍納蘭容若一頓出氣了。
此刻法喀聽了姐姐這話,頓時氣不打一處來,憤憤道:“人家早另攀高枝兒去了,你還去做什麼?”
覺羅氏對此也頗為不解,她是大家閨秀出身,難免覺得容悅有些不尊重。
容悅歎道:“那事休要再提了,隻說納蘭姨媽自來待我們姐弟就是極好的,再者說大嫂子臨終也有托付,如今富哥兒病着,我不能坐視不理。”見他夫妻都不言語,又說:“我來同你們說一聲,若是有什麼緊要的事,也好盯着些個兒。”說罷轉身欲走,臨走前又補了句:“才我已吩咐外頭預備了車轎,這便去了,晚膳前必是要回來的。”
說罷轉身出門,才至垂花門,隻聽身後傳來沉悶的腳步聲。
容悅駐足回頭,見法喀頗有些不情願地跟了上來,閑閑說着:“聽說納蘭府上雞飛狗跳,我一道去,看着亂局也算出出氣。”
容悅知道他到底是惦記着姐弟情誼的,怕自己去吃了虧才巴巴兒跟着,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暖意。
以往容悅來納蘭府都直接去主院,此刻時殊事異,隻好在角門處遞了帖子,叫人一路報進去。
納蘭夫人見容悅前來,心中抱愧,強撐病體在花廳相迎。
容悅見她形容亦是大減,上前挽住她雙手,勸道:“外頭不太平,姨媽更要保重身子才是。”
納蘭夫人不禁流出一滴淚水,回握了她手道:“我的兒,這會子實在是沒有臉面去請你。今兒你來,我便記下你這份情誼,日後便把你當個女兒來看。”
容悅連連點頭,姨甥二人略說兩句,因都惦着富哥兒,忙又都往主屋來。
說來也奇,富哥兒見了容悅,便止了哭泣。
容悅幾乎是本性般将那孩子接到懷裡,柔聲哄着,待富哥兒稍稍止了哭泣,才吩咐桃夭去沖泡藕子粉來,一面又吩咐和萱拿出藥方去抓藥,直忙活到日落時分。
容悅望着富哥兒甯好的睡顔,輕歎一聲,忍不住想多看兩眼,扭頭見清蓮立在碧紗櫥外,遂招招手。
清蓮見她示意,忙上前,隻聽她壓低聲音吩咐:“收拾下,咱們這就回去。”
清蓮領了命,先行出了次間,沖甯蘭道:“姑娘吩咐,咱們這就回府去。”
甯蘭便去取兜帽,鬥篷來。清蓮打開海棠六角手爐,低身從屋中熏籠裡小心挑出兩塊燒的通紅的銀霜炭出來放入手爐,又罩了雙衡比目玫瑰色棉布套,起身時見納蘭容若枯坐在一把玫瑰禅椅上,因要持孝,他一身素服,越顯得神色沉凝恍若冰人。
清蓮見了不由來氣,她性子帶着些爽利,此刻替主子不平道:“咱們姑娘日後還要忙着府裡的事,聽聞瓜爾佳二姑娘也是賢惠的,不若納蘭大爺去請請?”
納蘭容若聽她奚落,隻擡眼看了下,複又垂下視線去,盯着那灰白的爐灰,堪堪燃盡,便是再堅硬也被燃燒至絲毫不遺。
容悅挑了松花色撒花簾子出來,聽見這話,雖怪清蓮沒規矩,卻也覺得頗為解氣,可轉念一想,納蘭容若拒婚,也未必對自己就不好,真若嫁過來,怕真會被謠言中傷,那會子在氣頭上難免怨恨,這會子靜下心來也就釋然許多。
她接過手爐,輕移蓮步上前,微微一福身,叫了聲:“大哥哥!”,見納蘭容若嗯了一聲,又指着清蓮懷中抱着的包裹道:“這是幾個月來記下的日志,都是講如何照料孩子的,至于如何進食,進藥,我也已悉數教會了桃夭。大哥哥有空時,不妨看看。”
清蓮聞此,便上前将那個包裹放在納蘭旁邊的茶幾上,二人相顧無言,屋中陷入一片死寂。
清蓮見甯蘭也回來,忙一道服侍容悅更衣,護着主子出門去。
甯蘭走在最後,回身小心将門簾落下,也将納蘭容若最後一絲歎息掩在簾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