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風微涼,風裡夾雜着遠處南閣棧傳來的焦糊味。肅靜的林子隐約傳來炸裂聲,大火已經沖天,幾乎照亮了整個林子。窦辛深夜難眠,又不忍心推醒杜淵,隻一個人偷偷朝着南閣棧的方向摸去,一探究竟。不知走出多遠,窦辛發現火勢正向自己來的方向蔓延,杜淵所在之地正是下風口。
野火借着秋風正橫行霸道,轉眼間就向着溪水撲去,原路返回簡直是自尋死路。不知道杜淵是否已經醒來,但是看火勢,窦辛若非提前出來,就是有八條腿也無濟于事。
“杜大哥!杜大哥!”窦辛微弱的聲音淹沒在火海裡。再不快些逃,此地用不了多久也會被火海淹沒。相識不過幾日,杜淵于窦辛,已是不可抛棄之人。文死谏武死戰,杜淵生來就是為了戰場,絕不應該埋沒在這片荒林裡。
窦辛心一橫,決定沖回溪邊。觀瀾劍的誓言,非死不能解脫,若是有幸與杜大哥共赴黃泉,也不枉從客棧出來一趟。
火光照在血紅的楓葉上,閃出驚心動魄的顔色。窦辛覺得心口一熱,伸手碰去,才發覺那塊玉石已經褪去了青碧的玉色,猶如一顆燃燒的石頭一樣在兇口微微跳動。“莫去……莫去……”“莫去……莫去……”恍惚間,玉石裡傳出雜亂的聲音,似乎是好幾個人的争吵聲。幻聽裡,窦辛似乎還捕捉到了阿鲲的聲音。如果火海裡的是阿鲲,窦辛心想自己一定不會去救,那個頑瓜子,死了才讓人省心。
“莫去。”最後這一聲窦辛聽的清楚,像是從心口傳出來的。窦辛也聽過,像是觀瀾劍的聲音,隻不過相比于觀瀾劍,這聲音更多了一絲陽剛之意。窦辛猜知,這聲音大抵是觀瀾君的,若是自己肉身不在,觀瀾君的魂魄又該如何依附?窦辛的心裡突然閃過一絲邪念:若自己死了,沒了觀瀾劍和自己的身體作依托,觀瀾君會不會魂飛魄散,那時自己會不會解脫了?
窦辛擡起腳的一瞬間,驚然發現,火光裡竟爬出來幾個面孔。香兒的扭曲的臉被完全卷進來火海,隻剩下長發還在燃着;阿鲲一臉兇相,指着自己的鼻子痛罵,随即被大火猛地吞了進去;娘站在爹爹身後,痛苦地搖着頭,爹爹拉着娘就往火海深處走,窦辛讀出了爹爹的最後一句話:“你不是我女兒,永遠都别回來。”
窦辛全身癱軟跪在了地上,想拉住娘的衣襟,卻隻碰到了熾熱的火苗,被燙的連忙縮回手。四個人一瞬間就消失在火海之中,火海裡崩出一顆石子,窦辛下意識抓住,右手又燃起了劇烈的疼痛感,疼得她陷入了昏厥。
“丫頭,醒醒。”杜淵熊掌一樣的大粗手輕輕劃過窦辛的臉。“不!”窦辛在驚叫聲中醒了過來,發現自己已經身處溪水上遊。
“那塊石頭是什麼?你一直握着它不撒手,不累嗎?”杜淵解下被燒的千瘡百孔的外衣,順手扔進了溪水裡。
“杜大哥,你是怎麼逃出來的,我怎麼會在這裡?”窦辛滿腦子疑惑,遠處的林子還在燒着,看來大火不是假的,那客棧的人呢,這場夢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?
“誰叫你大半夜的亂跑,我這鼻子靈的很,百裡之外的煙味都聞得到。這野林子裡沒有人煙,哪會平白起火。一定是那南閣棧被那老兒給點着了,不知道那老兒逃到哪裡去了,要是讓我捉住他,我非抽了他的筋不可。”杜淵道。
“你在哪裡找到我的?”窦辛把手從玉石上拿開,右手依然完好無損。
“人不大,嗓門倒是不小,‘杜大哥杜大哥’叫個不停,聽不清楚還以為有幾個你在一起叫。一看那邊着了火,就猜到你在那兒,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折騰到這邊。”杜淵瞟了一眼窦辛的玉石,隻覺的面熟,但細細想來卻沒有一絲印象。
“杜大哥,我們去天山,現在就出發,否則就來不及了。”窦辛把玉石塞進了衣服,一本正經道。
杜淵甚為疑惑,哪有什麼來得及來不及?
窦辛知觀瀾君既已經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動,那麼控制自己的神志也不過一朝一夕的事,一定要趕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把觀瀾君的身體找到,把魂魄還回去。窦辛唯一的出路就是與大隊伍上天山去找依山君,從現在的形勢來看,杜淵已經是祁大人的棄子,但卻是窦辛手裡唯一一枚棋子。
若是讓别人知道觀瀾君的魂魄就在自己身上,窦辛猜不出那些瘋人會做出什麼,恐怕最輕的代價也會是死路一條。窦辛不能把實話告訴杜淵,慎重思考後才道:“杜大哥是大人的心腹,尚且被大人算計,不知其他人馬,甚至我的師父會不會遭難。杜大哥雖不能光明正大去天山,但我們可以暗中探測大人的動向,說不定還來得及在大人動手之前救下其他隊伍。所以,我們要盡早趕到天山,才能抓住些許主動權。”
杜淵轉念一想,一面覺得窦辛言之有理,一面則是想趕在薛平之前,揪住那個小子問個明白。“丫頭不愧是山人的徒兒,遇事想三分退路。雖不知山人現在如何,他這個徒兒我算是替他保下了。既然要趕在他們之前到天山,我們不能走大路,從窮山僻壤中穿過會快得多,隻不過會多吃些辛苦。我一個大老粗自然沒事,隻怕你一個姑娘家……”幾天下來,杜淵對處事不驚的窦辛已經高看許多。
“我既已拜在師父門下,哪還有什麼姑娘家不姑娘家?杜大哥放心,一路上你怎麼受着,都不必理會我。”窦辛辭色嚴正道。“還有一點,自我在家中,多是日落後犯病,如今沒了師父在身邊,邪性反複不定,若是路上我再中邪犯病,大哥不用管我。”
杜淵不難看出窦辛欲言又止,心裡也不平起來:這山人瞧病也沒個痛快,可惜了這個伶俐丫頭,有家難回不說還受着這癔症,不由得激起幾分憐惜。
伴着空氣中濃重的煙火味,杜淵在前窦辛在後,兩個人踏上了未蔔之路。破曉的陽光趕走了前夜的陰霾,讓窦辛的影子逐漸清晰了起來。
窦辛手裡還拿着師父的包袱,包袱裡面本來隻有一把折扇,一塊令牌和一些火引子,現在又多了窦辛換下來的女屍的衣服。窦辛始終覺得,就這樣帶着女屍的衣服上路十分不妥,連粗枝大葉的杜淵都發現了衣服的異常,若是被祁大人那個人精尋到,窦辛定然是百口莫辯。本來這件衣服隻是用來臨時蔽體,現在也沒有了什麼用處。從南閣棧的山林中走出來之前,窦辛把衣服埋在了一棵枯樹下。冥冥之中,窦辛卻覺得自己一定會回來尋這件衣服。
從南閣棧的山林裡剛出來還有些人煙,兩個人同伴無語也不覺得尴尬。在鄉下的集市上,杜淵用身上剩的銀兩買了兩匹馬,既免去了走路的辛苦,也快了許多。走到了荒無人煙的野路上,窦辛漸漸回憶起客棧的環境和在客棧時的狀态,更是不願意言語。幾天裡觀瀾君的魂魄也沒出來惹事,邊走邊欣賞路途上不同于客棧的風景,讓窦辛漸漸輕松下來。
那一次戰敗,杜淵費勁全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過。一人一馬,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中走了整整三天才回到軍隊裡。都說大生大死的場面見多了,也就淡然了,但是杜淵永遠不會忘記那三天,周圍遍布死寂的絕望,哪怕有一個人能與自己說一句話也是好的。杜淵幾次挑起話頭,想和窦辛好好聊聊,但是窦辛一來本身就話少,二來怕多說不利,隻是淡淡應和了幾聲就不再吱聲。與初見杜淵時的侃侃而談不同,那時的窦辛尚在死亡恐懼中,看見杜淵後喜悅中帶着點巴結。現在杜淵已經是個光杆将軍,兩個人更是一根繩上拴着的螞蚱,窦辛沒什麼要怕的,也沒必要再多說什麼。
杜淵發現窦辛實在無趣,便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在戰場上的事迹,以及是怎樣拜入祁大人門下,替祁大人做了哪些稀奇古怪的事。畢竟窦辛是活人,雖然像個啞巴一樣,但畢竟能聽着。
“丫頭,咱們要去的這個天山啊,以前叫天瀾山。浩劫以後,依山君悲痛異常,愣是把山門前的‘瀾’字給鑿了去,傳到了現在就變成了天山。據說當年依山君把觀瀾君的屍身,嗯,身體就放在了天瀾山一個洞裡,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,誰也沒找到過。都說觀瀾君早就死了,但是依山君卻昭告天下,兩個人要已經隐世。現在誰也說不清觀瀾君是死是活,他已經整千年沒露過一面,依山君還偶爾還會被人認出來。依山劍千年前就折成了兩段,觀瀾劍下落不明。可謂是依山非依山,觀瀾非觀瀾。”杜淵實在無聊,又扯起了傳說。
聽到觀瀾君的事,窦辛死水一般的臉微微泛起了些波紋,“觀瀾君怎麼死的?”
“萬箭穿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