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把這一身身皮給我扒下來,找個地方燒了。”
歸甯清點着地上的紫衣屍首,臉上餘恐未散。自诩是承天閣第一刺客,竟差點喪命在另一刺客之手,歸甯沒心思慶幸短暫的安全,他要處理掉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屍首,然後把驿館恢複如舊。前夜最後一封密報:祁大人已經到了白蛉峰。
一夜腥風漸散,了一如約在南門守住一個時辰,也如約擋住了紫衣人的屠刀。看到歸甯從回廊風風火火趕過來,了一沒有半句寒暄,隻與歸甯對視一眼,便朝着窦辛的房間趕了過去。
天已經泛白了,了一走在回廊間,恍然聽見數千鐵騎浩蕩之聲。歸甯的賭局,就這樣結束了。對視的那一刻,他知道自己不是赢家,歸甯也不是。了一暗歎:莊家和賭客明知皆輸,卻皆心甘情願參賭的局,也隻有歸甯設的出來。
歸甯推開南門,嗅到一陣清香,看見眼前一片紅梅似血,絲毫未被污濁血氣沾染,終于半口氣。他掩上了門,小心翼翼的捂着右肩,沒讓一滴血落在梅園之中。
前夜亥時。
歸甯推算杜淵走遠,便把了一叫到中庭品茶。不一會兒,了一便跟着驿兵來到中庭。了一将信将疑坐下,歸甯把手中最新的密信遞了過去。了一沒有打開,把密信扣在了面前。
歸甯不知道,半個時辰前,這封密信上已經沾了了一的氣息。“甯爺誤會,小僧意在探訪師叔祖,師父有前語,讓小僧勿管閑事。”了一端起了茶杯,一臉置身事外的神情。
僅這兩日,從各處飛來的密信多達十數封。出于刺客的敏銳,歸甯嗅到混在天山一行中的陌生氣味,正如杜淵在南閣棧之前所覺。
歸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:薛侍郎與杜淵有些私交,杜淵對薛平未起疑,還讓其與自己同伍。杜淵在薛平詐死之後,才覺得隊伍裡不幹淨,那他一直所疑的顯然不是薛平。歸甯與杜淵會和之前曾命孔安調查過,南閣棧的屍首數目與杜淵帶出的人數不相符,而且時至今日,也沒有找到逃散者的下落。難道,在南閣棧之後,那些人一直跟着杜淵到了驿館?他們既然一路上躲過了自己和杜淵兩人的耳目,為什麼到了驿館就急不可耐地露出馬腳?
思慮再三,歸甯隻想到了一種可能,他們的目标不是天山,不是祁大人,而是驿館。祁大人用了十餘年時間修繕了驿館,把驿館裡每一個驿兵都換成承天閣知根知底的老人。除了這一次明目張膽的天山之行,承天閣已經把驿館的天機掩藏的天衣無縫,歸甯猜不透是什麼人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把目标定在驿館。
歸甯悄悄篩查了入住在驿館的所有隊伍,沒發現任何異常。如果說身份不明的人,除去杜淵拼力保下的苦禅徒兒,隻剩了一個人——了一。
他,把自己的手下支在了白蛉峰,孔安枉死;他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,他來自于一個無名的小廟,但這個小廟裡卻出來過一位被祁大人尊為上席的耄耋頑僧——子虛大師;最重要的是,他也知道祁隅。而歸甯能查到的了一的底細,最多也隻有一個通隐寺。
他究竟是誰?對承天閣究竟知道多少?歸甯決定親自探清他的面孔,就在今夜,而誘餌,就是驿館裡的秘密。如果他知道這個秘密,歸甯就可以直接解決他;如果他不知道,他就是守護這個秘密的最佳人選。
歸甯幾乎目不轉睛地盯着了一的一舉一動,了一的淡然和與世無争看起來如此真實。歸甯決定推出自己最大的籌碼,與了一賭上最險的一局。
歸甯遣散了中庭的所有驿兵,正襟危坐道:“永德五年,五皇子觸龍顔,被貶至蜀地,臨行隻帶一妃一匠。永德九年,天災加奪嫡之亂後,僅五皇子幸存。先皇無計可施,隻得召其回朝入主東宮。群臣皆知,陛下當年隻身還朝,直至今日也未曾提過當年之妃。而那工匠,實是……”
“那匠留下一本密冊,留有密計百餘條,條條足以使當日五皇子穩登皇位,穩固江山百年。被貶至蜀地,恐怕也是其中一計。不過,那本密冊讓歸将軍,杜老将軍,黃丞相以及數十位朝臣在告老還鄉後人間蒸發。祁大人密收了幾位遺孤,并認其中兩位尚未成年之人為義子,一名黃冓,一名歸甯。”了一淡然道,仿佛親身經曆者正娓娓而述。
歸甯緊皺的眉頭舒展了開,他站起身,打量着眼前的年輕僧人。他到底是什麼人,這些陳年舊事他究竟從何而知?而讓歸甯感到不安的是,了一似乎一點也不想掩藏自己知道的事情,難道是在有意證明自己的清白?歸甯決定暫時改變自己的計劃,他要先弄清楚了一到底知道什麼。
見歸甯沒有接話,了一先抿了口茶,然後咕噜一聲把整杯茶灌進了喉嚨。溫熱的清茶伴随着淡香環繞在唇齒之間,殘存的甯靜一瞬即逝,了一微微呼了口氣,把茶香吹出。今夜,這副唇齒間将道出他最不願沾染的惡濁之事。
歸甯端起茶壺,為了一斟滿茶。“想必了一師父已經知道那位工匠是誰。”
了一淺笑,拿起了斟滿的茶杯,“聖上不知,天下還有誰知?誰也不知道他是誰,從何而來。”
“有一人,那人知道這些年的前因後果。了一師父想知道嗎?”歸甯壓低聲道。
“不想。”了一放下茶杯,道:“如果甯爺想從小僧這裡問什麼,小僧一定言無不盡。但小僧無暇去管分外之事。請甯爺體諒。”
歸甯坐了回去,冷笑道:“了一師父是僧人,分内之事是吃齋念佛,普度衆生。那你又從何而知這些折了無數性命的往事。”
了一盯着眼前的茶杯,沒有端起來。“小僧并不知道,但小僧略讀過些史書,讀過一詞叫‘鳥盡弓藏,兔死狗烹’。”
“了一師父倒是看得通透。”歸甯擠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身上不自覺出了冷汗。
“小僧失言。若今晚甯爺無他事,小僧能否先行告退?”了一說罷便站起身,眼角偷瞟着歸甯。
“了一師父熟知本朝舊事,可知道梅娘娘?”歸甯刺探道。了一轉過身,掩去嘴角的笑意,答道:“先帝斥其為妖女,五皇子為護紅顔,納其為妃,千裡蜀地二人相伴而行。當日是為一段佳話。後來,有人道她病逝于蜀地,有人道她被囚于蜀地,有人道她遭棄悲憤自缢。時過境遷,誰能道明當日真假。隻是,‘情種’五皇子隻身還朝之後,再未提起過這位梅娘娘。”
“如果梅娘娘尚在人世,你覺得她會在哪?”歸甯闆着面孔問道。
了一轉回身,平靜地看着歸甯的眼睛,半晌才長歎一聲:“罪女本當誅。能活到今日,恐怕隻有一個緣由——是公主還是皇子?這才是甯爺的本意嗎?”
“了一師父好聰慧。當日陛下為親王,那嬰孩出世時無寶印無冊封,迄今至多也隻是位郡主罷了。”
“甯爺不會無緣無故告訴小僧這些。若小僧裝作沒聽過,恐怕今夜也走不出這扇門。甯爺不如把話說開。”了一重新坐下來,端起茶碗,發現裡面的清茶已經冷了,香氣無存。
“借師父一個時辰,守在南門。歸甯相信了一師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遍觀整間驿館,你是不二人選。”歸甯道出這句話,心裡倒輕松了大半,看到了一重新端起茶碗的一刻,歸甯看穿了了一的神情,知道自己已經略勝一籌。
“如果我不借這一個時辰呢?甯爺就相信我不會把這個消息透露給驿館中的諸位。他們抓住了陛下的把柄,即使不能威脅到陛下,也能讓他威名掃地。這種風險甯爺想到過嗎?”了一幽幽問道。
“沒想過,不過我也不用想。自你今晚來到這裡,坐下來,我就知道其他擔心都是多餘的。”歸甯笑道。
“謝甯爺信任,不過小僧有一點不懂。甯爺費周章把這一機密告訴小僧,為何不讓杜将軍來……”
“承天閣走水,那工匠徒留屍骨。比起皇室的骨血,大哥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”歸甯看向了窗外,了一在歸甯的眼神中看到了寒意。“如果事成,我便放你和辛丫頭離開,從今往後,我就當沒見過你們。大雨将至,我不會讓所有人都被雨嗆死。”
“不知甯爺借的是哪一個時辰?若天亮承天閣隊伍一齊,小僧便無福享受甯爺的恩惠了。現在到天亮,最多不過五個時辰。”了一冷靜道。
“你聽……”
了一穿過最後一條回廊,看着太陽緩緩露出金邊。遍地都是綻放的血花。所有的屍首都被擡走,隻有這些鮮血還留着屠戮的痕迹。
了一猜到了,從一開始,窦辛已經注定逃不出承天閣。所以前夜,他決定聽完早已熟稔于心的故事,然後如約去保護另一個姑娘,那位神秘的郡主,隻有這樣,他才會完全得到歸甯的信任,為窦辛争得下一塊鋪路石。
那片梅林果然如人所說,最像血的顔色。這幾日在驿館裡的探訪,了一看見了“蓉莘苑”三個大字和那個惡鬼的名字,這座深院之中,掩藏的是當今聖上最不能公之于衆的往事,時至今日,也是所有知情者的身家性命。
了一繞開鮮血緩緩走到了門口,惶然看見門上的鎖已經掉落在血泊中,紙窗上劃過一長條血痕。
他們怎麼會殺到這裡!
了一猛然推開房門,隻見窦辛倒在地上,手裡緊握着玉石。了一半蹲在地上,摸到窦辛的脈搏平緩,毫無異常,才松了半口氣。窦辛身上沒有傷痕,屋裡隻有輕微的打鬥痕迹。了一不禁有些疑惑,紫衣人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看見他們的驿兵,但為什麼偏偏會放過窦辛?前夜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?
了一沒空懊悔,他聽見窦辛的喉間發出了微微的聲音,湊近一聽,竟是個男聲。“果然,你終于醒了。”了一驚歎道。
“她被吓壞了。扶她歇一歇。我沒有力氣了。”觀瀾君的聲音極其微弱。
了一驚詫地扶起了窦辛,一臉虔誠道:“小僧了一,見過觀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我見過你了。讓我歇一會兒。今天不論如何都不能踏出那個門檻半步,也不能讓任何人進來,你要是再失了職,小心我找你師父告你的狀!”觀瀾君不耐煩道。
了一把窦辛放到了床上,蓋好了被子,然後掩上了門,靜坐在桌前,閉目念經。門外浩浩蕩蕩的隊伍也不能驚擾到他半分。不過,這樣安靜閑适的日子,還能有多久?
歸甯包好了肩上的傷口,忙去給祁大人接風。祁大人奔波千裡卻還是精神矍铄,白發裡摻雜着幾根青絲,似乎比上一次歸甯見到的時候還要年輕些。歸甯看着祁大人身後的隊伍裡,除了讓他生厭的後生薛平,又多了一位更年輕的,也讓他更加厭惡。
“龜兒子,我怎麼聞見這驿館裡,這麼重的腥氣啊!”祁大人捋着胡子,邊走邊嗅。
歸甯靈活地從祁大人左邊跳到了右邊,臉上的倦意一掃而盡。
“昨天開葷,殺了幾頭豬。可巧你今兒才來,沒趕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