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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至高之淵(下)

終末之龍 聶九 4092 2024-01-31 00:59

  他說得很慢,渾身緊繃,像是警惕着,一旦有什麼不對就立刻閉嘴。

  連埃德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,甚至忍不住想要告訴他,如果會有危險,他什麼都不用再說。

  可這句話結束,他們安靜了好一會兒,也并沒有什麼可怕的懲罰突然降臨。

  水手緊抓在扶手上的手指僵硬地松開了一點。

  隻這一句埃德覺得并不算什麼秘密的話,他的冷汗就已經從額頭滑落臉頰。埃德懷疑他們其實并不确切地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,隻是沒有什麼嘗試的勇氣。

  “它對你……很不一樣。”水手低聲說。

  埃德有點尴尬,好像他靠着後台占了什麼不該占的便宜。

  “可離開這裡很難。”水手的膽子似乎大了一點,“我聽說……曾有位法師也想要離開。他力量強大,肆無忌憚,幾乎毀掉了半個森林……卻還是自己逃了回來,心甘情願地被關起來。”

  埃德心中一動。

  “不過,我聽說,”水手一字一句,像勸說,也像暗示,“他之所以想離開,也是因為腦子有問題呢……庫裡奧說,他的腦子是出了名的有問題。”

  庫裡奧,是那位随船法師的名字。

  “是嗎?”埃德笑起來,并不追問,隻是開玩笑般随口帶過:“我聽說法師的腦子其實都有點問題。雖然我不是法師……但大概也不是很正常吧。”

  羅傑松了口氣,他似乎也隻敢說這麼多了。

  埃德離開時他欲言又止,可他眼中的期盼如此強烈,埃德不可能視而不見。

  從這些人的言行判斷,列烏斯應該很不喜歡他們說起“回家”,甚至最好連這個念頭都不要有。畢竟,它已經給了他們這麼多,他們實在沒有理由不知足……可即使回不去,又有誰會不想家呢?

  “我的父親,也是航行于海上的商人。”埃德說,“他跟我說起過尼奧城裡失蹤船隻的記錄……每一年都有許多船消失在海上的風暴和巨浪之中,你們能活着,确實……已經很幸運了。”

  看着水手眼中驟然亮起的光,他知道,他聽懂了。

  如果埃德能活着離開地獄,尋找一條有一個名叫庫裡奧的随船法師,在一場風暴裡于鷹哨角附近失蹤的船,雖然麻煩,卻并不是做不到的――近五十年裡每一條從尼奧城開出的商船,從船主,船長,每一個正當的乘客和水手,船上的貨物,航程……都在商會裡留有極其詳細的記錄。

  他或許無法帶走這個水手……他或許也沒有勇氣跟他一起逃離。但埃德至少能為他的家人帶去一點消息,或一點幫助,哪怕隻是代他去看看他們是否還安好,對再也不能歸家的水手而言,也已經是莫大的安慰。

  .

  埃德沒能找到那個護衛,但那是個極其謹慎的家夥,應該也不會告訴他更多。

  當然,他也沒有找到關着那位“腦子有問題”的法師的地方。

  他大概能猜到那是誰。力量強大,肆無忌憚,腦子有問題,還被關着――羅穆安・韋斯特。

  可他已經死了。一個靈魂在這裡的改變會跟活着的人一樣嗎?

  ……不,等等,沒人能确定羅穆安・韋斯特就一定是死了啊!

  雖然通常而言能被從地獄召喚出的隻有人類的靈魂,可如果瘋法師已經像尼亞那樣變成惡魔,靈魂和軀殼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體,那他當然也能被召喚出去,而奧格羅他們不可能大膽到跑進法陣摸一摸他有沒有實體,也根本想不到他可能還沒死――畢竟他兩百年前就已經是個瘋瘋癫癫的老頭子。

  但如果已經成為惡魔,天知道他能活多久。

  埃德加快了腳步,蹦跳着沖上台階。

  那個瘋法師,既然發出了求救的消息,顯然并不“心甘情願”被關着。即使他腦子真的有問題,他也得試試――那可是個身處潘吉亞也敢逃,即使失敗也并未死心,且能“毀掉半個森林”的家夥。

  那可是比尼亞更了解地獄的羅穆安・韋斯特。

  有些話列烏斯并沒有說得很明白,但可想而知,它或許對他會有一點點寬容,卻絕不會允許有人闖進它的“聖殿”。

  他也絕不可能讓他的朋友們冒險沖進潘吉亞來救他。

  當他回到最高處的平台,天空已經變成了明豔的绯紅色,仿佛天幕後有火在燒。埃德不知道天空顔色的變化是不是有什麼規律,反正這幾天他是一點也沒看出來,或者……是看誰的心情?

  平台上依舊空蕩蕩的。他正望着天空,忽然聽見小鳥拍打翅膀的聲音,回頭一看,那隻白兇紅尾的小鳥落了離他不遠的地面上,邁開細細的腿,踱兩步,啄一啄。

  仿佛察覺到他的視線,它警惕地歪頭看他。埃德從未在另一個世界裡見到這樣的小鳥,但它長得挺漂亮,頭頂兩道白線夾着一條黑,順着脖子拉到背上,消失在火紅的背羽中,眼周卻是兩塊豔麗的靛藍,圓溜溜的黑眼睛映着漫天紅光,如有血色在流淌。

  它沒待在門邊,意味着主人不在――埃德已經打聽到了這個。他望向并未關閉的大門,又很快打消了悄悄溜進去的念頭。

  他可以是一個想回家的後輩,卻不能是一個趁主人不在家鬼鬼祟祟偷溜進去的賊。至少現在,他不能惹怒列烏斯。

  他所住的地方在另一邊,相隔不遠,建築風格卻并不相同。準備離開時,那笃笃的聲音又拉住了他腳步――這地上幹幹淨淨什麼都沒有,那隻鳥是在啄什麼?

  他一回頭那隻鳥就停了下來,發現他沒有别的動靜才繼續啄來啄去,那動作與尋常覓食的小鳥并沒有什麼不同,埃德看了一陣兒,卻像是一點點被浸入冰冷的水中。

  地面雖是木頭,但很結實,那隻鳥并不能在地上啄個洞,然後從洞裡扯出條蟲來,可它也分明咬住了什麼,有時甚至還會甩一甩,仿佛它叼在嘴尖的是什麼活物。

  可埃德什麼也看不見。

  他僵硬地站着,開始懷疑眼前所見的一切并不真實……或者,不是全部。

  他想起尼亞眼中的恐懼,想起他曾告訴他,要怎樣才能看到真正的地獄。那時他拒絕了他,因為他深知其中的危險,可現在,他卻控制不住地想要看一眼。

  他動了動手指,那顆被他藏起的小石塊落到他手心――它可以成為他的另一雙眼睛,或許依然是危險的,但總是隔了一層。

  他将意識融入其中。

  有片刻他隻看到一片黑暗。無邊無際,又層層疊疊的黑,像暗夜裡森森的樹影,在狂風中瘋狂而無聲地舞動,而他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片影子,身不由己地晃來晃去……又竭力從其中掙脫。

  現在他終于明白這裡為什麼會被叫做“至高之淵”。它是至高之處,卻也是黑暗的深淵。

  他在黑暗中尋找着。他看見了那隻鳥,一團朦胧的灰白,漂浮在黑暗的海上,看不出清晰的形狀,卻還能捕捉到動作,一點一點,一晃一晃,從黑暗裡叼出一片片細碎的、難以分辨的灰白――恍惚還在蠕動的灰白。

  那灰白也落在他肩上,像雪……像整個世界燃燒殆盡後的灰。視線緩緩向上,他看見灰黑色的天空。

  沒有什麼深深的裂痕,毀滅的雷霆,隻有蒙蒙的灰霧。灰白碎片飄飄揚揚地落着,他凝視着其中的一片,在它飄過他眼前時,看見破碎的恐懼與絕望。

  他想要逃,可動彈不得,想要尖叫,聲音卻卡死在喉間。他拼命将視線從天空中拉回,卻發現自己已經被黑色的火焰所包圍,那火焰攀上他雙腿,向他仰起模糊的面孔,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,在觸及他腰間暗紅如餘燼的微光時嘶叫着逃開,又不甘地飄回來。

  而他緊握的手心裡還有一點光,溫柔潔淨的純白,微如螢火,卻足夠将他從黑暗中拯救出來。

  重新回到光明之中時,他脫力般向後跌坐在地上,冷汗如雨,在他控制不住的顫抖中滑落。

  他憋了好一會兒才能喘出一口氣來,然後如差點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,連天空那詭異的紅光,此刻都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溫暖與安全。

  受驚的小鳥撲扇着翅膀飛開。埃德把視線轉向平台的邊緣。

  從黑暗中抽離時他就看到了列烏斯――在那一片混沌的暗影中,隻有列烏斯是清晰的,依舊黑白分明,優雅而平靜。

  “啊……你看到了。”它歎息,“人類,總是愛做一些自己也知道并不該做的事。”

  可它也沒有什麼生氣或責怪的意思,反而問他:“你覺得那才是真實嗎?”

  埃德依舊急促地喘着氣,卻搖了搖頭:“都是……真的。”

  此刻他眼中所見,和另一雙眼睛所看到的,都是真實。

  生者看到生,死者看到死。隻不過,在這個世界裡,死亡是過于濃重的底色,而生命,不過飄落的花瓣般附着其上,輕易就能抹去或玷污的淩亂色彩。

  列烏斯似乎笑了笑。它走過來,向他伸出手,埃德猶豫了一下,還是抓住它的手,站了起來。

  那隻手柔軟而富有彈性,卻極其冰冷,也像是……非生也非死的存在。

  “您為什麼……”他忍不住開口,忽又茫然起來――他到底想問些什麼呢?

  “不為什麼。”列烏斯回答,“一定要找個答案的話,或許,隻是因為無聊吧。”

  埃德閉上了嘴。這個毫無意義的回答,确實已經能回答他所有的問題。

  這個惡魔……或神明,雖然不知為什麼,似乎十分認真地在扮演一個有感情的、“正常”的存在,可它冰冷的軀殼之中并沒有一顆真正柔軟的心,而它眼中的星光,看似溫柔,卻沒有溫度。

 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,呆坐了好一會兒,在腦子裡過了好幾遍,開始蹲在地上畫法陣。

  剛才,如果沒有腰間和手心的那點光,他幾乎就已經看不到自己――他的靈魂被包裹在黑暗之中,漏不出半點光來。那像是一層硬殼,比黑更黑,可它到底是能一直保護着他,還是會一點點将他染透?

  他畫了個并不十分複雜的法陣,卻畫得極慢,又咬着嘴唇仔仔細細再三檢查。

  手上沒有其他可用的材料,他費了老大的力氣,一邊在心底向塞爾西奧道歉,一邊用那塊灰白色的碎石在地面上畫出足夠清晰的痕迹。

  接下來,能使用的隻有自己的力量,倘若失敗……

  不管怎樣也得試一試。

  他搓搓手,激活法陣。微光亮起時他叫出了被召喚者的名字:

  “羅穆安・韋斯特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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